北风卷着碎雪掠过窗棂，发出可怖的沙沙声。

穿着脏兮兮下人服装的沈霜蜷缩在柴房角落，不断地将冻僵的手指凑到唇边呵气，只希望能留住一点温度，一点能让她手刃杀父仇人的温度。

女子的双手到处布满冻疮，身材消瘦，再也看不出来小时候婴儿肥胖乎乎的摸样了，谁又能想到这是当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御史家的女儿，此时远处传来更鼓声，已经三更了。

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寂静。她听见管家王嬷嬷尖利的嗓音穿透纸窗：“都给我仔细搜！王爷明早就要启程回京，若让那贼人惊了驾，奶奶我保不了你们的小命。

连老天爷都在与她作对，今天的夜格外的寒冷，沈霜早已被冻僵了身子，连站起来查看情况都做不到。

此时，柴门“砰“地被推开，火把光影里七八个护院提着灯笼涌进来。沈霜慌忙低头，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“护院统领的刀鞘微微挑起她的下巴。

火光映出女子苍白面容，鸦青鬓发散乱地贴在颈侧。沈霜感觉喉间刀刃沁凉，余光瞥见王嬷嬷的眼神，扫过她耳后那里有道月牙形疤痕。

沈霜心跳如擂，怕是身份已经暴露了，

“且慢“清冷嗓音自门外传来。

众人齐刷刷跪倒。玄色织金蟒纹袍角拂过门槛，沈霜盯着那双云纹皂靴步步逼近，指甲掐进掌心。七年来她无数次想象这张脸，此刻却连呼吸都凝滞。

萧执俯身捏住她下颌，一股熟悉的松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。他拇指重重擦过她耳后伤疤，忽然轻笑：“倒是个美人胚子。“

沈霜浑身发抖。就是这个声音，在云州刑场上宣读她父兄罪状；就是这双手，将沈氏九族的名册扔进火盆。她藏在袖中的金簪几乎要刺破皮肉，却听见他说：“明日随驾回京，做本王的贴身婢女。“

寒风卷着细雪钻进马车，沈霜跪坐在绒毯边缘，听着车辕轧过官道的声响。掌心金簪硌得生疼，她借着车帘晃动的间隙偷觑闭目养神的萧执——这个距离，只要扑上去刺穿他的喉咙......

“茶。“

沈霜猛地一颤，险些碰翻青瓷盏。萧执不知何时睁了眼，玄狐大氅领口镶着的明珠映得他眸色幽深。她垂首奉茶时，忽然被他攥住手腕，猛地一拉。

沈霜感觉撞到了一股墙，硬邦邦的。

“小东西，这么会投怀送抱“萧执指尖抚过她的脸颊“不过就是臭了“他尾音带笑，拇指却重重碾过她的双唇。

车外传来破空声。

沈霜还未惊呼出声，已被萧执按进怀中。三支弩箭钉入车壁，尾羽犹自震颤。血腥气漫上来，她听见男人闷哼，温热血迹顺着她后颈蜿蜒。

“王爷！“

“无妨。“萧执松开她，将染血的袖箭掷出窗外。远处传来重物坠马声，他拭去唇边血迹，眼神却落在沈霜煞白的脸上：“怕了？“

马车突然剧烈颠簸，沈霜撞进他胸膛的瞬间，金簪尖端抵住了心口，只要再进一寸，她就能报父兄的大仇了。

萧执低笑的气息拂过她耳畔：“这般急着投怀送抱？“他掌心覆上她手背，竟带着她将金簪又刺入半寸。

血色在银纹锦袍上晕开，沈霜惊觉他在笑。

“七年前的云州刑场，你也这样盯着我。“萧执突然扣住她后颈，迫使她抬头。

“王爷，刺客已诛。“

车外禀报声打断话语，沈霜趁机挣脱。她蜷在角落剧烈喘息，无数次晚上她都能梦到手刃仇人时，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湿热感，可梦醒后才发现那只是自己无助的泪水。

看着萧执漫不经心地拔出金簪扔出车窗。暮色透过纱帘染红他半边面容，像一尊魔王。

当夜宿在驿馆，沈霜对着铜镜轻触耳后伤疤。镜中忽然多出一道身影，萧执带着夜露寒气握住她执梳的手：“我教你，头发该这样绾。“

犀角梳齿划过青丝，他俯身在她鬓边低语：“明日过了落雁峡，就能看到你父亲修建的堤坝。“铜镜映出他指间银光，正是当年沈御史从不离身的螭纹扳指。

第二天启程时，落雁峡的风裹着冰碴子往领口钻，沈霜攥着车帘的手微微发抖。断崖下方，青灰色堤坝像条巨龙横卧江面，石料缝隙里渗出暗红——那是七年前浇筑时混入的糯米浆，阿爹说这样千年不腐。

“沈御史督建此坝时，在第三十七块基石下埋了坛女儿红。“萧执的玄狐氅衣擦过她肩头，腰间螭纹扳指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，“说是等小女儿及笄时取来宴客。“

沈霜猛地转头，喉间泛起血腥气。父亲当年执意将赈灾余粮填入坝基，却被参奏私吞军粮。此刻萧执指尖轻叩的，正是堤坝图纸上她亲手画的红梅——那是她儿时溜进书房顽皮，朱砂蹭在了阿爹的公文上。

“王爷怎知...“话未说完，又一支响箭破空而至。

萧执揽着她旋身避开，箭簇深深钉入身后的木板上。

“闭眼。“温热手掌覆上她双眸，萧执的声音裹在风里，“有些脏东西，别看。“

刀剑相击声骤然响起。沈霜数着心跳，直到血腥气漫过松脂香。

“石亭下有暗道。”萧执推她上马时，喉结处一道新伤正在渗血，“那里有个人想见你”。

沈霜策马冲出十丈，鬼使神差地回头。晨曦将萧执的身影拉得很长，他脚下躺着七八个黑衣人。

暗道潮湿的石壁上生满荧藓，沈霜摸着墙壁向前走，突然撞见个佝偻身影。青铜灯盏举起时，她看清对方左眼蒙着鲛绡，右眼瞳孔竟是重瞳。

“沈家丫头？”老人喉间发出嗬嗬声响，灯影照亮他手中物事：半幅泛黄诏书，缺角处赫然印着御用监的螭龙纹。

重瞳老人突然捏碎灯盏，幽蓝火焰中浮现出整面壁画。沈霜望着画中捧诏书的绯袍官员——那人的眉眼，分明是年轻时的父亲。

似乎是触发了什么机关，暗道开始渐渐坍塌，沈霜仿佛听见记忆深处传来铜铃响。那是云州老宅檐角挂着的十二连心铃，每逢朔月，阿娘总抱着她倚在廊下数铃铛。

“霜儿看仔细了，“阿爹将螭纹扳指举在月光下，扳指内壁的云母片折射出星图，“这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......“

七年前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，混着此刻重瞳老人手中诏书的焦黄边角。沈霜在纷落的碎石间蜷缩成团，仿佛又变成那个蜷在衣柜里的小姑娘。

浓烟从门缝钻进来，十二岁的沈霜咬着唇不敢哭出声。外头惨叫声此起彼伏，她透过雕花缝隙看见兄长被长枪贯穿胸膛。鲜血喷在窗纸上的瞬间，有人捂住她的眼睛。

“别看。”少年嗓音清冽如雪水，带着铁锈味的手指轻轻颤抖。沈霜挣扎着咬他虎口，却尝到满嘴血腥——这人右手掌心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。

火舌舔上房梁时，少年用浸湿的锦被裹住她。沈霜记得他玄甲胸前嵌着的护心镜，镜缘刻着小小的“萧“字。他们穿过燃烧的回廊，少年后背衣料焦糊的气味与松香混在一起。

“为什么救我？“她在呛咳中攥住他染血的领口。

少年突然将她塞进枯井，井口石板合拢前，他说道：“沿着地下河往西走，那里有出去的路”

暗道里的沈霜猛然睁眼，重瞳老人正用灯油在诏书上勾勒图案。

“萧执那晚穿的是玄甲“老人独眼闪过异光，“但七年前云州平叛的，是打着'清君侧'旗号的宁王军。“

沈霜如坠冰窟。她记得清楚，当年刑场上宣读圣旨的萧执身着紫金袍，而宁王军屠城那夜，所有将领都穿着赭红战甲。

蜡烛的火焰在摇摆，映出暗道另一端的身影。萧执逆光而立，左肩插着半截断箭，手中提着的正是宁王嫡子的头颅。他望着沈霜手中拼合的玉牌与诏书，忽然惨笑：“现在你知道了，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仇人。“